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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行路难(其一)》赏析

发布时间:2015年7月8日 16:05      点击量:237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其一

金樽清酒斗十千,玉盘珍羞直万钱;

停杯投筯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。

欲渡黄河冰塞川,将登太行雪满山。

闲来垂钓碧溪上,忽复乘舟梦日边。

行路难,行路难!多歧路,今安在?

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!

【赏析】

《行路难》(其一),是李白一出长安后所作。诗中提到冰雪,时令应该是冬天。

一出长安之初,李白在梁园一带“黄金买醉”,借酒浇愁,欲使精神创伤得以平复。当他稍稍缓息过来,重新瞻念前途的时候,心中充满了矛盾。《行路难》(其一)所反映的,就是诗人此期的精神状态。

“金樽清酒斗十千,玉盘珍羞直万钱。停杯投筯不能食,拔剑四顾心茫然。”借酒浇愁,已经失去效力了!面对着如此丰盛的美酒佳肴,诗人本该开怀畅饮,然而,他却食不下咽,可见心情是多么悒郁。他拔剑四顾,想要劈开一条出路,但周围是无边的黑暗,他的剑锋不知指向何处,也无力把这浓重的黑暗斫开,于是,茫茫然不知所措了!李白写下这四句诗的时候,他心头活动着两个前代诗人的影子:其一是三国的曹植。曹植身怀利器,抱负不凡,但却受到政治上的严酷打击,郁郁不得志,其遭遇正与李白相似。所以,曹植《名都篇》中描写洛阳饮宴的句子:“归来宴平乐,美酒斗十千”,首先在李白脑海中映现出来,化成了“金樽”“玉盘”二句。这两句夸张描写筵宴的华美,是给下面作铺垫的。随即,南朝诗人鲍照的影子又出现了。鲍照也是现实生活中的被压抑者,其《拟行路难》之六写道:“对案不能食,拔剑击柱长叹息。丈夫生世会几时,安能蹀躞垂羽翼!”诗句引起李白的强烈共鸣,他便化用鲍照诗意,写下了“停杯”“拔剑”二句。“停杯投筋”,伴随着沉重的叹息,表明了诗人的愁烦之盛和焦躁不安。“拔剑四顾”,则又表现了一种郁勃的豪情生焉,我们似见诗人用他“眵如饿虎”的目光环视四方,急切地寻觅出路;手中长剑,铮然作响,也显示着行动的渴望。停杯、投筯、拔剑、四顾这几个连续动作,反映了诗人内心矛盾的剧烈,一个失路英雄的形象,毛发飞动地站在了我们面前!

接下去,“欲渡黄河冰塞川,将登太行雪满山”二句,进一步形象地表现行路的艰难。这两句从鲍照《舞鹤赋》中“冰塞长河,雪满群山”的句子化出,这说明鲍照拔剑击柱的悲愤形象久久盘旋在诗人脑际,不肯消散。当诗人茫然四望的时候,望中景物是:洛阳北临黄河,东北方向是太行山,诗人举目远望,隐约似见大河冰冻,太行雪封,情景交会的一瞬间,诗人仿佛变成了跋涉在冰天雪地中的旅人,欲渡黄河,舟楫不通,将登太行,攀援无路。这坚冰阻塞的黄河,雪坂险峻的太行,正是人生道路的象征。

偌大的天地间,居然寸步难行,诗人不得不作退隐的打算了!“闲来垂钓碧溪上”一句,就是对隐处江湖生活的想象,但是,其中还包含着一层深意,暗用了一个故事:昔日吕尚,年过八十而垂钓磻溪,被周文王遇见,立为太师,后来辅佐武王伐纣,成就了不朽功业。原来李白垂钓碧溪,也同吕尚一样,并不是甘心隐居。“尺蠖之曲,以求伸也”,时运不济,权且退隐江湖,但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和自信。果然,“闲来垂钓碧溪上”的情景刚刚出现,远处就射来一道光明,杲杲红日正在升起,诗人甩开钓竿,立刻登船向日边驶去了!日边,就是皇帝身边。李白一入长安没有见到皇帝,所以,皇帝对他来说还有巨大的诱惑力。这里又暗用了一个故事:传说伊挚将受命于商汤时,曾梦见自己乘船经过日月之旁。李白在梦幻中,以为自己就是伊挚了!

然而,这毕竟是“梦”。当诗人沉醉在自己构想的美梦中激动不已时,转瞬间光明消失,他又坠入尘埃。眼前的现实处境使诗人猛醒过来,不免又焦躁万分。诗句由七言变成三言,急促的音节猛烈跳荡:“行路难,行路难!多歧路,今安在?”李自在第一次入长安时期,曾与斗鸡徒、游侠儿、羽林军等人交游,险些误入歧途。“多歧路”或即指此。“今安在”的“在”,可训为“处”(据徐仁甫《广释词》),即“今安处”,意思就是说,“如今怎么办?”这是李白自问,下面就是李白自答。“长凤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!”诗人跨越现实,神驰到了未来。他坚信目前的困境终将摆脱,“乘长风破万里浪”的一天定会到来;到那时,他就要扬起云帆,向着理想的彼岸驶去了!“长风破浪”,用南朝宗悫故事。宗悫少时,叔父宗炳问他的志向,他回答:“愿乘长风破万里浪。”少年壮志,一往无前。李白的诗句虽然是推想之辞,但语气却肯定有力,“会”字充满自信;“直”是“遂”的意思,给人以扬眉吐气的快感。读到篇末,我们似乎看到诗人挥动长剑,引吭高歌,理想的翅膀冲破了现实的阴翳,李白以他不可遏制的热情和执着不渝的追求精神,又在人生的道路上奋力前行了!

元人杨载在《诗法家数》中评论李白的七言古诗说:“如江海之波,一波未平,一波复起;又如兵家之阵,方以为正,又复为奇,方以为奇,忽复是正。出入变化,不可纪极。”《行路难》(其一)的感情发展,最能体现这种波澜层生、变幻无穷的特点。就整首诗看,经过了这样几个大的波折:“金樽”“玉盘”二句铺张描写华宴,起笔故作飞扬之势,“停杯”“拔剑”二句陡然跌落,形成第一层波澜,“欲渡”“将登”二句则是这波澜的扩展,一直推到山穷水尽的地步;“闲来垂钓碧溪上”,来了一个回旋,形成第二层波澜,柳暗花明,感情出现暂时的平静;接着,“忽复乘舟梦日边”一句,洪波涌起,境界顿见阔大,情绪转为高昂,这是第三层波澜;“行路难”四句,忽又现出一山,将奔泻的江河截断,造成第四层波澜,感情之流被强制遏抑,停蓄成一片汪洋;结尾两句,如同河出龙门,江出三峡,泛滥千里,一泻直下,再也无法羁勒。这第五层波澜,开辟出一个全新的境界,把感情的抒发引向了激动人心的高潮。如果从细处着眼,则一层大波澜中又有小的波澜动荡,如:“欲渡黄河冰塞川,将登太行雪满山”二句,都是一扬一抑,先写主观愿望,再写客观情势,在主客观的矛盾中,表现行路之难;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”二句,先写期待,再写行动,使美妙的想象显出渐次高涨的层次,这就大大增强了结尾一句激动人心的力量。诗歌就在这层出不穷的曲折回环、腾挪跌宕之中,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诗人波翻浪涌的内心世界。显而易见,李白的七言古诗之所以呈现出“不可纪极”的变化,乃是诗人感情剧烈动荡的结果。前人往往惊叹这变化的奇妙,对它作了生动的描述,但却归之于章法的奇特、着想的超拔或诗风的飘逸,而未曾寻绎出诗人感情变化的脉络,因此,也就无法对这种变化作出本质的说明。

《行路难》(其一)所反映的诗人的内心世界极其复杂:失望与希望交织,痛苦中掩藏着热情,悲吟和叹息伴随着美妙的幻想与豪迈的放歌。但占着主导地位的,始终是积极进取的精神。诗人的失望、痛苦和悲吟叹息,绝无消极颓唐的味道,因为这一切并不产生于对现实人生的冷漠与否定,而是根源于对现实人生的无限热爱和执着追求。从表面看,诗人的感情是充满矛盾的,实际上,这矛盾的两面乃是他的积极进取精神的两种不同表现形式。正因为如此,诗人才不会被痛苦压倒,不会在悲叹中消沉下去,而是由此激发出了更大的热情。与现实中的黑暗势力作实力较量,李白虽然是弱者,但在精神上他却始终是强者。他心目中的前程依然光明远大,他对未来依然充满着乐观和信心。这正是积极浪漫主义文学最本质的思想特征,《行路难》(其一)这首诗鼓舞人心的力量,就是从这里产生的。

然而,从根本上说,李白的精神力量并非从个人内心自发涌出,而是来源于那个时代。开元中期,唐王朝正向它强盛的顶峰发展。虽然封建政治不可能没有它的阴暗面,朝廷中不可能没有权奸小人,皇帝的励精图治、求贤爱才实际也很有限,但那毕竟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少有的盛世,无论在现实生活中或人们心理上,都还照耀着光明,焕发着生机。时代激发了李白的理想,也给了李白以追求理想的力量。尽管现实往往撞碎了李白过于天真的幻想,使他发出“行路难”的悲叹,但现实又不使李白完全失望,而用海市蜃楼般的美景引诱着他,给他注入勇气和力量,促使他失败之后重整旗鼓,继续奋斗。诗人的精神面貌,是时代面貌的折射,从这个意义上,《行路难》(其一)可以说,正是反映开元盛世时代精神的一面镜子。